■編者按
倍受媽媽們歡迎的教育作家尹建莉,前幾天在她的博客中寫了一篇文章,講述了她幫助兩名在心理上存在嚴重問題的小學生走出陰霾的故事。這兩個被老師和同學視為具有威脅和攻擊力的“壞孩子”,甚至被醫生診斷為“多動癥”的小患者,最終竟能從內心崩潰的邊緣走回來,他們依靠的完全是一種同情、理解、寬容和關愛的“良藥”。而這對于很多有類似經歷的“壞孩子”來說,真的太稀缺、太珍貴了。
◎尹建莉
我曾經幫助過兩個存在較為嚴重問題的孩子。他倆的情況不一樣,我采用的辦法也不相同,但治愈他們心理問題的方法其實是一樣的,希望大家能看到這一樣的東西是什么。
■案例一:男孩,從小學二年級起常常攻擊同學。家長曾帶他到醫院精神科看病,被認為患有嚴重的“多動癥”。醫生要求孩子服藥三年,他吃了三個月,沒有一點效果。
我前幾年在一所小學接觸過一個男孩。當時這個男孩上小學二年級,被認為患有嚴重的“多動癥”。男孩以前在另一所小學上學,從上一年級開始,他就表現出不安分。上課滿教室亂跑,誰都管不住,經常把課堂攪黃了。他總是無端地攻擊同學,惡劣到把同學的頭摁到小便池里,用蚊香燙同學,至于把同學抓傷的情況就更多了。這個孩子的行為遭到了很多家長的抗議,原來的小學實在沒辦法,要求他轉學。他家就托關系轉到了現在的小學。
但轉學后,情況絲毫沒有改變。新學校也沒辦法,只好讓他的家人陪著上學。他奶奶每天影子似地跟著他,寸步不離,上課時和他同坐一個桌子,摁著不讓他起來搗亂。下課了,奶奶就抓著他的雙手站在走廊里,不讓他和別的同學玩,怕他傷害別的同學。這個孩子在學校很出名,連校長都發愁,不知該拿他怎么辦。
班主任很肯定地認為,這個孩子有多動癥,說他家人帶他到醫院的精神科看過,這是醫生診斷出來的。醫生要求孩子吃藥,并說要至少服用三年。他吃了三個月,沒有一點效果。而藥又很貴,爺爺奶奶可能是出于經濟上考慮給他停藥了,老兩口只有一人有退休金。
我第一次看見這個孩子是在教室走廊里,下課后同學們都活蹦亂跳,三三兩兩地玩,只有他雙手被奶奶緊緊地鉗著,看樣子他時刻想掙脫,但又掙不開;眼睛看著別的同學,他的表情似渴望又無奈,也有敵意,像個小囚徒。和這個孩子以及他奶奶簡單聊過幾句后,不知為什么,我憑直覺感到他應該是個正常的孩子。后來了解了一下他的家庭,我基本上肯定“病因”就在他的家庭教育上。
孩子的父母未婚同居,生下了這個孩子。孩子出生后父母就分手了。媽媽是來自南方的一個打工妹,回了南方,從此杳無音信;孩子的父親不知在哪里混日子,自己的行蹤從不告訴家里,半年或一年回家打個照面,根本不管孩子。孩子的爺爺是個脾氣暴躁的人,當年對自己的兒子非打即罵,現在又用對待兒子的方法來教育孫子,尤其是經常把對兒子的不滿發泄到孫子身上。孩子的奶奶則是整天包辦孩子的一切,又“望孫成龍”心切,恨不得把孫子培養成個人才,來彌補兒子給家庭帶來的羞愧。
在這樣“野蠻環境”下長大的孩子,怎么可能不是個“小野人”?看到孩子這么小,已像個壞蛋和囚犯似地活著,我非常心疼。我覺得如果不想個解決的辦法,這孩子將來只能有兩個去處——監獄或精神病院。于是,我對他進行了為期近一年的心理矯治工作。
我并不是直接給孩子做“思想工作”,而是對癥下藥,把主要力量放在改善他的生存環境上。
孩子的真正監護人和撫養人是他的爺爺、奶奶,所以我的主要工作對象是這兩位老人。在初期,我頻繁地和孩子的爺爺奶奶談話,后來也定期和他們接觸。我的工作目的其實很簡單,就是要求他們不打罵孩子,尊重孩子。這一點我不但反復給他們講,讓他們明白粗暴的教育方式和孩子行為之間的因果關系,并以規則的形式確定一些基本的行為原則。同時,我還從細節上輔導他們如何和孩子相處,如何和孩子說話。
這部分工作最難,改變成人比改變孩子困難得多。但不改變成人,孩子就不可能有所改變。在整個過程中,我特別注意對他們情緒的把握。首先,我讓他們能接受我,繼而接受我的觀點。由于兩位老人從主觀愿望上也愿意孩子變好,再加上我不斷地做工作,終于促使他們逐漸放棄了原來粗暴的方法,不再打罵孩子,孩子隨之出現了很大的變化。
同時,我還經常找孩子的班主任,盡量改變班主任對孩子的看法,讓班主任孩子他沒有病,是個正常孩子。我和班主任一起想辦法,通過讓孩子為班里做點事來制造孩子的成就感,對他形成肯定與激勵。當班主任不再用異樣的眼光看待孩子時,班里的同學們也跟著改變了看法。
我也和這個孩子有幾次交流,我很少對他說教,談話的內容主要是動畫片和畫畫,因為他喜歡這兩樣事情。我還和他互相講故事、講笑話。他只要來到我這里,我就讓他感到自己是個非常正常的孩子,讓他在情緒上非常放松。這樣,孩子和我相處幾次后,不僅沒有敵意,甚至產生了情感依賴。我適時地向他提出了不許打人,上課不許離開座位的要求。他接受我的意見時絲毫沒有勉強,他的眼睛里閃現著愉快和幸福的光澤。
我的工作取得了非常明顯的效果。三個月后,男孩就不需要有人跟著上學了,他開始有了自我約束力,不再主動攻擊別人。一年以后,男孩就再也不打架了。若論“打架能力”,他應該還很強,但他似乎有比別的孩子有更強烈的避免沖突的意識,甚至有兩次別的同學打他,他居然能做到抱頭蹲在地上忍著。我分析他的忍耐力可能來源于他非常珍惜自己“是個正常孩子,而不是有病兒童”的改變;即使偶爾挨打,也總比別人用異樣的眼光看他好。
這個孩子升入小學五年級時,學習成績中等,在紀律等其他方面完全是個正常的孩子了。他的一雙小手再也不需要被大人鉗住,他獲得了自由,真正有了同學和朋友。這個患有嚴重“多動癥”的孩子就這樣痊愈了。
■案例二:男孩,從小學四年級開始暴力傾向嚴重,連老師也一起罵,甚至攻擊女老師,精神已瀕于崩潰。當時他已開始吃抗神經病藥物,經常上課昏睡。
我曾在一所小學遇到一個四年級的學生,暴力傾向嚴重。班里的同學和老師每天對這個孩子提心吊膽,生怕有什么地方惹著他。但事實上,這個孩子是惹不起也躲不起,他幾乎每天都會因為各種事情和老師或同學發生沖突。
別人在走廊里看了他一眼,他說人家的眼光在嘲笑他;站隊時不小心蹭了一下,他說是故意擠他。他發起火來很恐怖,眼睛里充滿仇恨,會一邊狂躁地哭一邊咬牙切齒地喊:“我要殺死你,把你的頭擰下來,用刀剁碎……”老師如果去勸說他,他會連老師一起罵,甚至故意攻擊女老師的胸部。聽說許多老師給這孩子做過思想工作,學校甚至專門請來心理咨詢師對其進行心理輔導,都沒什么效果。
我第一次看到這孩子時,感覺他的精神已瀕于崩潰,目光既呆滯又兇狠,很病態。當時他已開始吃抗神經病藥物,經常上課昏睡。學校不能開除這個孩子,又找不到解決辦法,擔心哪天萬一出事,只好跟附近派出所取得聯系,希望在“非常時刻”能迅速獲得警察的幫助。
我對這孩子的家庭情況了解了一下,和他媽媽見過面,知道孩子的問題主要出在家庭生活中。于是雙管齊下,在引導家長修改自己錯誤做法的同時,尋找改善孩子的突破口。
我從老師和家長的口中詢問孩子的長項,得知這孩子很愛讀課外書。于是,我找來一篇適合放到該校網站上的一千多字的稿子,故意把其中幾個字寫錯,一兩個句子改成病句,打印出來,然后把這孩子叫來。我對他說,聽你的班主任說你很愛讀課外書,我估計你的文字水平應該比一般同學高,我這里有篇稿子適合放到學校網站上,但發現里面有錯別字,我沒時間校對,你可不可以幫我改一下?孩子開始有些不置可否,也許他是不自信,也許他不相信還會有人看得上他,讓他幫忙。我又說,你試一下,如果行的話,我還有幾篇稿子也想請你幫忙改。他用狐疑的眼光看看我,又微微點點頭。我感覺他是很想做這件事的,就沒再說什么,給他簡單地講了一下編輯修改符號,并告訴他如果看到哪些句子寫得不合適,也可以修改,然后讓他把稿子拿走。
第二天早上,孩子就把稿子給我送來了,修改得很好,不僅錯別字改過來了,還看出文章中的病句,也做了修改。我對此真誠地表示出驚喜,告訴他這稿子很快就會發到學校網站上。我把稿子交給學校網管時,特意叮囑不要把后面校對者的姓名刪掉。以此為突破口,我后來又找這孩子校對過幾次,慢慢和孩子慢慢建立了友好的關系。接下來,我借書或買書給他,趁機和他東拉西扯地聊聊天,談一本書或最近發生的新聞。
孩子開始信任我,偶爾會主動到辦公室找我。后來,每次和同學、老師發生沖突后,他的怒火一定是需要來我的辦公室平息。要么是別的老師送他過來,要么是他自己過來,在我辦公室待上一兩節課的時間。我從沒有正面開導過他,也沒給他講過什么道理,只是耐心而認真地聽他哭訴,并表示出理解。盡管他的很多理由站不住腳,顯然是思維方式有問題,我也暫時不說,讓他在情緒上不和我對立。我盡量讓他說出內心的委屈,然后轉移他的注意力,讓他慢慢平靜下來。
在孩子傾訴委屈和憤怒中,我發現,他不管在學校和哪個同學或老師發生沖突,最后不知不覺地總是把情緒落到他的媽媽和姥姥身上。我能聽出他心底對媽媽和姥姥的恨意。從孩子的嘴里,我得知他的父母離異,他媽媽和姥姥雖然很愛他,但方式方法很成問題,對孩子不是包辦就是發脾氣,給了孩子太多的控制和暴力,且價值觀庸俗,被孩子瞧不起。有一次這孩子居然說了一句:“我姥姥早點死了就好了,可我媽還得活很多年,她們怎么能快點死了呢?”
我不阻止他說出這樣的話,也不對這樣的話表示詫異。像聽任何一句平常話一樣,我的態度平靜而友好。我會在他盡情宣泄之后,誠實而客觀地和他一起分析他媽媽、姥姥的問題,以及他這幾年遇到的一些老師的問題。不虛飾,不矯情,不強勢,孩子有一種終被理解的快樂。他每次走出我辦公室,都帶著平靜和愉快的心情離開。
面對這樣的孩子,我的心疼是非常真切的。真難想象,孩子在家庭中遭遇了那樣不堪的一種生活,到學校又經常被老師們用大道理批評教育一番,似乎過錯都是他的,把他的情緒通道全部堵上,孩子怎么可能不發瘋?好在孩子喜歡閱讀,我相信書籍給了他很多安慰。我要為他提供盡情宣泄的機會,讓他內心沒有自責、沒有委屈;我要讓他知道,他是個多么正常可愛的孩子。我相信,一個孩子,只要他尚存一絲自尊,覺得自己有被人認可的地方,他就不會完全墮落。這點自信,在良性的互動下,將會成為點燃他生命之火的一根火柴。
我的工作重點其實是他的家長,這是最困難的部分。越是問題兒童的家長,越難讓他們改變。正常孩子的家長自我調整能力本來就好,總是有意無意地調適著自己。哪里做得不好,會有意識地去修正,所以孩子不會出現太大問題。而問題孩子的家長,他們幾乎沒有自我反思、自我改變的意識,抗拒學習,不聽別人的建議,一條道走到黑,所以他們的孩子才會在日積月累的傷害中,最后變成問題兒童。所以想要改變他們,真是非常困難的一件事。
我平均每周給他媽媽打兩次電話,其間也想了很多辦法。好在這個家長最終接受我的一些建議,盡了很大的努力來改變自己,基本上戒斷了打罵孩子的習慣,所以孩子的變化也令人驚喜。
這個孩子和同學及老師的沖突很快下降到大約一周一次,然后越來越少,逐漸正常,抗抑郁藥在三四個月后也停了。我和這孩子的直接接觸時間大約有十個月。離開這個小學后,我又給他和他媽媽打過幾次電話。后來,孩子上中學了,喉嚨都變聲了,成績也不錯。從電話中聽來,他的心理基本康復,思維及談話都很正常。
(尹建莉,教育工作者,著有暢銷書《好媽媽勝過好老師》)